绿皮车上的时光辙印
上海师范大学 张文建
上海暑热难捱,黄梅天的齁湿闷得人喘不过气。终于,我踏上往北去的绿皮列车,哪凉快到哪去!此行乃上海市老教授协会组织的14天吉林通化康养旅居活动。
好久好久没坐绿皮车了,一时有点不习惯。与高铁在高架上风驰电掣般一掠而过不同,看着绿皮列车贴着阡陌田野,穿城过街,甚至与马路上的汽车并驶一阵,好接地气啊!我乘坐的是软卧车厢,自然是再舒适不过了。未几,便闻满车厢熟悉的大碴子东北口音,左邻右舍的乘客大多是东北大妈大爷,口口声声报怨上海的热天真受不了。他们原本在上海工作的儿女家帮带着孙辈儿,这回忙不迭逃离暑热回老家凉快。同样是绿皮车,我也同样是找北去,却今非昔比。车厢轻晃,车轮与铁轨撞击出“哐当哐当”的节奏,熟悉又陌生,思绪瞬间被拽回55年前。
1970年4月15日,我还是个刚走出中学的知识青年,毅然响应党和国家的号召,乘上了开往黑龙江的专列,在奔驶的绿皮车里,度过了16岁生日,开始了上山下乡屯垦戍边的日子。那时,我们经常乘坐从上海到哈尔滨三棵树的56次绿皮车,俗称“强盗车”,其艰辛程度难以言喻。车厢里人挨人,人挤人,汗味、烟味、脚臭味一股脑儿,把空气拧把得浑浊黏稠。行李架早被塞满,包袱、麻袋摞成小山,铺盖卷只能塞在座位底下,想取件东西,得费半天劲从人缝里钻。车厢连接处永远挤满人,想活动下腿脚都难,一趟厕所来回,得“攻克”层层人墙,折腾得气喘吁吁。上下车几乎都是翻爬车窗,行李也是扔上扔下,抢座位、打架是家常便饭。漫长难熬的几天几夜,硬座硌得屁股生疼,腿麻得没了知觉,有时累得却躺不下,只能倦缩在过道边,那真是遭罪啊。
如今再坐绿皮车,已是天壤之别。车厢整洁明亮,卧铺柔软舒适,空调送来悠悠凉风,驱散了暑气与烦闷。小桌板上摆着热茶与零食,透过车窗,看东北的原野在盛夏里铺展。远处山势起伏迤逦,绿油油的庄稼地像幅绒毯,偶尔闪过的村庄和三角顶板屋,炊烟轻盈升起。随着秦皇岛,山海关,葫芦岛,锦州南,四平,铁岭,公主岭等一连串站名闪过,地名串起风土,也丈量着从关内到关外的奇妙变化。东北的美不止于白山松水的壮阔,更藏在城市串联间,那份人文与自然、历史与当下碰撞出的鲜活温度,是属于这片黑土地的深沉注解。我靠在床垫上,不时翻看随身的闲书,累了就闭眼打个盹,再不是当年那个满心惶惑、疲于奔命的少年。近20小时的旅途,成了悠然的时光切片,让我能细细咂摸岁月的况味。
55年,不过是历史长河里的一瞬,于人生却是半程跌宕。当年路途奔波的苦力,转眼化作此刻享受闲适的从容。绿皮车还是那个绿皮车,可车窗外的风景变了,车上的人也变了,车行的目的也变了。从匆匆赶路到休闲旅游,这前后走过的同一条路,像一场时光的对话。当年的艰辛成了今日闲适的注脚,让我看清人生的轨迹如何在岁月里蜿蜒、蜕变。这绿皮车的轮轨,竟碾出了两段截然相异的旅程,如同时光之神在同一个地方刻下的两道年轮,深深浅浅,一圈圈缠绕着人世的变迁。
苏轼说:“人行犹可复,岁行那可追”,是啊,岁月一旦溜走,就再难追回。可正因如此,当下的每一刻才更该珍惜。如今能安稳地坐在绿皮车上,看风景、忆往昔,感受暑热里的清凉,不正是岁月馈赠我们的礼物?就让这绿皮车的轰鸣,当作时光的回响与警醒:人生倏忽,好好握住眼前的闲适与美好,才不算辜负这一路的颠沛与成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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